女娲在平利

方英文

    陕西南部的平利县，尚未通火车与高速，因而其天然深秀之美，反倒如前朝遗落民间的贵妇，倍受外界神往。其实并不遥远。车出安康城，沿着汉江东行十余分钟，偏南而进山，依黄羊河而上，一个来小时就到平利县城了。巴山地貌温润葱郁，唯见翠岭红莲、青瓦白墙。一只鸟剪断炊烟，似乎要掠走熏肉的陈香。而那蝉鸣的声音，竟是一个单调，如一竿细竹，穿霞破雾、笔直无尽地吱向远方——难道盛夏的蝉鸣，不用换气吗？如此的声音，愈发烘托    得此地实在是宜居而静好，绝尘以忘言。

    村镇的人们那才叫一个舒缓。檐下的狗在吐舌散热；汽车摁了两声喇叭，那树荫下丢盹的老汉依然丢盹懒理。司机索性刹住车，双手一搭方向盘，也睡他娘的去了。如此从容真乃上将气度、大国民风。细想起来难禁一笑，因为这是朝秦暮楚之地嘛。暴秦来了，举秦旗、着秦衣；强楚来了，说楚话、炒楚菜。民生民生，说穿了活命要紧哦。谁来了都是爷，咱也就不必急不用躁，明智地做个乖孙子，你爱咋咋去吧。

    平利县名据说来自《易经》，正所谓“损上益下、得利平施”。可是圣贤愿望与人性自私，却距离至今依然遥远。何况平利更是抟土造人的女娲故里，楚人秦人又正是她的两个牛脾气儿子，一对“虎狼之国”啊。纵然一母同胞那又怎样？为争地畔而打架斗殴，实在算不得稀奇。战国时期的秦楚分界线，大致游变在巴山汉水之间，向东跨越丹江、延伸至河南西部。其中最主要的分界线，无疑在陕南，如拔河绳上的红缨，忽南忽北了数百年。而这个“红缨”呢，平利人坚持说就拴绑在陕西平利县与湖北竹溪县交界的关垭上。

    关垭位于县城南面二十公里。新筑门垛不乏雄伟，旧墙则如水牛角般盘上两边的山脊，时隐时现于深苔密林里，早已融入自然，垒砌之痕迷迷缈缈了。一个干部来此下乡，有村夫留饭，干部说就你独自在家，谁做饭呢？村夫一踩摩托车，说老婆出省回娘家了，他这就去接回来。干部纳闷了五分钟，那村夫便从湖北驮回老婆。也就十几分钟后吧，一桌乡土菜肴摆将上来。湖北女子那可很是了得，当年秦弱楚强时，秦王父子为防挨打，每每携带厚礼前往楚宫求婚，巧妙地结成了亲戚，而亲戚间打斗的概率就小多了。待自个强猛起来，却脸一翻，灭了娘舅楚国——

    黎民百姓断然不用如此韬光养晦，只要对上了眼，秦男娶楚女、楚汉迎秦娥，一概任性常见。德邻相往，亲爱互来，正是对于女娲神的最大孝敬。关垭这边的秦人，老想弄个大事业，却一时没门，难免落魄。一个男子到小商店去，说要赊一包烟。店主啪一声撕开烟，弹出一支说白送你暂且过瘾吧，整盒烟是不能赊的。那家伙遭了歧视，一气之下远上北方去搞煤。五年后胸前背后满是刀伤地暴发了，开个大奔回来，甩出十几万，将那小商店的货物“洗购一空”，堆放马路泼上汽油，一把火烧个精光……关垭那边的楚人，却不屑于此种野蛮，其劳作于田园桑麻、享乐于山水饮食，更显人生之快意悠然！他们精研厨道，醉心于口腹，且将厨具装进机动车，竟成了一门绝妙的生意。这边的人家要婚丧嫁娶了，要给孩子过满月或是新房落成了，总之要大摆宴席了，就一个电话过去。电话那头询问要摆多少席？确认了席数以及席之档次后，便报上食材采购清单。这厢照单准备，腊猪肉山羊腿鲜活鱼若干，刺包头蕨根菜鱼腥草多少筐多少斤。若是给老人祝寿，则一定不去菜市场，而是满山沟里搜求。那些恋乡成癖的山民，怎么做工作也不愿搬迁移民点，而是坚守石板房、守望老山林。如此人家饲养的猪羊鸡鸭，一概天然食料，嚼其肉、食其蛋再怎么鼓饱，打出来的嗝儿依然是闲花野草味。还有那自酿的小糁子酒，不温不火润肺滋肝。可是人家不卖哦，你只好自抬价格方可得手……一切筹备妥当，日子一到，关垭那边的流动小厨车，嘀嘀两声喇叭就卧到了你家门口。车上跳下男女搭配，厨房里两小时就炮制出四十桌菜肴来。待客人尽欢散去，人家又把你厨房场院打扫得干干净净，仿佛压根未曾办过隆重筵席似的，这才收你工钱——不过是一席五十元左右！多点少点就那么回事了，闲话一绕，哦嗬，还都是亲戚么。

    早先平利的生漆，那是驰名海内外的。所产的茶叶，也是相当的醇口。当年的茶圣陆羽，好像还夸赞过。只是千里巴山处处茶，欲爆大名有难度。采茶的女子，原来要么偏胖，要么太瘦。可是采那么两三季茶叶，原本白皙的肤色就愈发嫩白了不说，神奇的是那个身段儿呀，眼见得妖娆且丰满了呢。妖娆与丰满原本是难得兼容一身的，但是采茶款款且对歌，妖娆与丰满就悄悄附体了。是女娲神特意奖赏殷勤劳作的女子吗？难说难说，先且命名一个“女娲茶”的品牌好了。一个雕塑家来此采风，头戴牛仔帽，城镇乡野转悠了几匝返回县城，酒后又由文联主席陪着城河边散步。雕塑家可能喝得有点高，说话也不应答，只顾边散步便比划着什么，引得路人纷纷注目——

    只见他右手张开，像是要逮鸟，又像是迎接谁个正在递他一个蒸馍。他的手指就那么一直曲张着，五指开合左旋右拧嘴巴还嘀咕着什么。忽然一拍栏杆：“对啊，女娲故里绝对在这里，其他地方就不要再白费力气争抢喽！”文联主席惊问其故，专家说：“你们平利女人，瞧那些大姑娘小媳妇，那包馄饨的舞扇子的，就连那两位拉着孙子遛街的，个个奶子大啊，不正是个个女娲吗！”文联主席乐了，说他生于斯长于斯咋就没这感觉呢。专家说你这叫审美疲劳，女娲是远古母亲啊，她以江河般的乳汁哺育了中华民族，其胸怀之伟大丰美，不亦自然而然乎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5年7月19日·采南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