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小说）出走的少先队员

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作者：陈武成

一

如果不是早晨下了雨，奶奶就不会到学校去了。

在学校的门房里，奶奶对校警说，给五三班的周鑫桐送雨伞。奶奶到学校给鑫桐送过一回东西，晓得要说班级，不说班级的话，校警就会爱理不理地问，哪个班啊？如果你答不出来，校警就会“嗤”地一声，用教训的口吻说，你们这些当家长的，连孩子在哪个班都不晓得，怎么当的家长啊？不晓得哪个班，怎么找啊？然后就不理你了。奶奶有经验，这次说找鑫桐，主动把鑫桐的班级带上了。校警没有为难奶奶，说这会儿在上课，等下课了就给鑫桐的班主任打电话。

下课了，鑫桐的班主任贾老师来到门房，她告诉鑫桐奶奶，鑫桐今天请假了，没有到学校里来。

奶奶一时愣在了那里，她望着贾老师，十分吃惊地说，没来？请假了？贾老师说，对呀，鑫桐昨天放学的时候告诉我，今天有重要的事情，要请一天假，他还专门写了请假条呢。贾老师从她随手带着的蓝色文件夹里，拿出了鑫桐的请假条问，难道鑫桐没在家里吗？奶奶焦急地说，是啊！早晨上学的时候他告诉我，今天学校里有活动，中午不回家。我看天下雨了，担心他在活动时淋雨，就想着给他把送伞来，这孩子，怎么就没到学校里来呢？奶奶说着，忍不住抹起了眼泪。

二

奶奶到学校给鑫桐送雨伞的时候，鑫桐已经坐上了开往洛河的“村村通”。这车是鑫桐早就看好了的，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，他都看见那一辆“村村通”停在步行桥头上等客。司机是一个胖胖的叔叔。鑫桐昨天早晨上学的时候，问了他到洛河的车费，他说大人二十块，小孩十五块，鑫桐说，小孩减半，应该是十块啊。胖司机叔叔说，十块就十块嘛。并问，你走不走？鑫桐说，今天不走，明天走。胖司机逗他说，明天就涨价了，十五块啊。鑫桐有一些懊恼地说，可是我今天还没有请假呢。司机就“嗬嗬”笑了。鑫桐看见他笑起来的时候，眼睛都眯成了细缝了。

早晨上车的时候，车上已经有了好几个人。司机叔叔似乎还记得他，问，你今天真的坐车啊？鑫桐点点头。司机又问，请假了？鑫桐还是点点头。司机就扯了扯鑫桐的红领巾，好像是羡慕，又好像是调侃说，少、先、队、员！鑫桐将身子扭捏了一下，拿出了钱给车费——他不喜欢司机扯自己红领巾的动作。可司机没有接钱。司机说，一会儿下车给吧。

车开动了，有人问鑫桐，你一个人坐车，大人呢？鑫桐有一些戒备，望着问话的人。他用了一点心计，撒谎说，我妈妈一会儿在镇上接我呢。问话的人“哦”了一声，问，你妈妈是哪个啊？鑫桐就说了妈妈的名字。没想到，问话的人惊讶地叫起来说，啊呀，你是镇上黄书记的娃儿啊，你妈妈怎么自己没有来开车接你呢？鑫桐低下了头，没有做声。那人就说，哦，我晓得了，他们忙，这一向，因为扶贫的事，他们镇上的干部都忙晕了，好几个人都累病倒了呢。坐车的人都附和着说，就是就是。大家开始说扶贫的事，有高兴的有不高兴的，鑫桐听不太明白，但他们好几次都提到了他妈妈的名字，说他妈妈是个好干部，办事公平，对老百姓好。鑫桐默默地听着，没有说话。他望着车窗外，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，烟雨弥漫中，外面的青山和田野，在鑫桐的眼里，真的是一片碧绿啊！

三

 “村村通”在路上走走停停，到达洛河镇的时候，已经十一点了。下车时，胖司机叔叔硬是不收鑫桐的钱，这让鑫桐有些不好意思。司机叔叔笑眯着眼睛，悄悄对鑫桐说，我是你妈妈帮扶的亲戚，这车还是你妈妈帮忙买的呢。又问鑫桐到洛河来过没有，晓不晓得到镇政府的路，还拿把旧雨伞非要鑫桐打着，鑫桐见雨小了许多，坚决不要他的伞，他将书包顶在头顶上，一溜烟跑进了镇政府。

在妈妈的办公室里，鑫桐没有见到妈妈，却见到了小吕叔叔。小吕叔叔是镇上的文书，去年暑假，鑫桐到洛河来玩的时候，小吕叔叔常带他到洛河里游泳，钓鱼，是鑫桐心目中的好朋友。小吕见了鑫桐，吃了一惊，问，鑫桐，你咋来了呢？见了小吕，鑫桐不知为啥，心里有一点想哭的感觉，但他忍住了。鑫桐说，我找妈妈。小吕问，你找你妈妈有事吗？鑫桐不想说，但还是说了。鑫桐说，我有好久没看见妈妈了，我想问问她，我是不是她亲生的？说完这句话，鑫桐终于没有忍住，哭了起来。

小吕叔叔沉默了，他将鑫桐拉到自己的怀里，抱着，也许，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，眼圈情不自禁地也红了。他安慰鑫桐说，鑫桐怎么会不是妈妈亲生的呢，肯定是亲生的哩，我以少先队辅导员的名义向鑫桐保证！鑫桐还是十分委屈地说，那她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去看我呢？小吕叔叔说，天天都在下村，天天都在扶贫，有时候通夜加班呢。你看我们镇上，只留了我和另一个干部在家值班，其余都到村上去了，吃住都在村上呢。鑫桐有一些信了，就问妈妈现在在哪里？小吕叔叔告诉他，他妈妈包抓半天云村，那里离镇上最远，而且手机信号也不好，他也是两天没有看见她了呢。小吕叔叔就打电话，拨了好几次都是无法接通。小吕叔叔说，要不这样吧，我刚好也要到村上去，吃了饭，我带你去找你妈妈吧。既然来了，总要见见妈妈啰。

四

吃了饭，小吕叔叔骑了摩托车带着鑫桐往半天云去，虽然雨已经停了，但小吕叔叔仍然让鑫桐穿上了雨衣，小吕叔叔说，山里刚下过雨，空气湿，骑摩托车会冷的。车在半山腰上行驶，道路狭窄弯曲，鑫桐紧紧地抓着小吕叔叔的腰带，大气也不敢出地将脸贴在小吕叔叔的后背上，小吕叔叔感觉到了鑫桐的紧张，就大声说，你害怕吗？你妈妈每次到村上都是从这山路走呢，厉害吧？鑫桐没有做声，但小吕感觉到他在后面点了头。鑫桐呢，想象着妈妈在这条路上走，心里慢慢地松弛下来了。

在一个岔路口，他们碰到一个人，也是镇上的包村干部，他告诉鑫桐和小吕，鑫桐的妈妈没有在村上，一大早就冒着雨，到野猪凼的那几家贫困户屋里去了。小吕叔叔就将摩托车拐进了一边的岔路。那路呢是沙土路，又刚下了雨，小吕叔叔不能骑快，小心地加着油，还不时放下脚在路上踮住。也不晓得骑行了多长时间，鑫桐的感觉是很久很久，直到车子实在没法骑了，小吕叔叔才将摩托车靠在路边，对鑫桐说，不远了，就在前面。

是一面坡，坡上散着几户人家。坡很陡，陡得鑫桐担心那些土房子会从坡上滚下来。小吕叔叔带着鑫桐走到一个大石坎子上。小吕叔叔站在石坎子上，向坡上使劲喊人，有人从坡上的土房子里出来应声，小吕就问，黄书记呢？黄书记在哪里？坡上应声的人说，黄书记刚走了，她翻梁子过雷家坡去了。

坡上回应的话，鑫桐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，一瞬间，鑫桐泪眼模糊。他站在石坎子边上，昂着头，对着模模糊糊的山坡，喊了一声妈妈！

五

 从野猪凼出来，小吕叔叔摩托车的泥瓦里塞满了稀泥，严重影响到了轮胎的转动。小吕叔叔只好将车停了，找来树棍清理那些泥巴，捅了半天才捅干净。小吕叔叔下河沟洗干净了手，然后带着鑫桐继续往半天云村委会走。

山越来越峡，路也越来越陡了，就在鑫桐感觉到快要进到云里，接近天边的时候，小吕叔叔停了车说，到了！鑫桐有一些激动，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来，就往村委会里跑，边跑边喊，妈妈！妈妈！可是村委会里并没有他妈妈的回应声，只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，埋着头不停地在填写什么。鑫桐感觉，堆在那人周围的纸张表册真多啊！简直和外面的山一样。鑫桐问，我妈妈呢？中年人抬起头，把眼镜取下来，眼睛望着鑫桐，没有说话，但目光似乎在问，你是谁啊？鑫桐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，小吕进来了。小吕对那个中年人喊，老宋，表填得怎么样了？那个叫老宋的伯伯说，还没有呢，昨晚上整到四点多，眼睛都看花了。小吕就翻看他面前的表册，又介绍鑫桐，让鑫桐叫宋伯伯。鑫桐叫了，眼巴巴地望着老宋，想知道妈妈在哪里。老宋万分惋惜地说，你们早来一点就好了，她刚回来，换了一双鞋又走了，说是穿洞子垴上还有两户贫困户要看。鑫桐急忙问，她啥时候回来啊？宋伯伯说，那可说不准，从这儿到穿洞子不通车路，走路得一两个小时呢。

鑫桐下意识地抓住了小吕叔叔的手，小吕叔叔感觉到了鑫桐的失望和丧气，就轻轻捏了一下鑫桐的手，安慰鑫桐说，不要紧，我们等一会儿，你也顺便看看你妈妈住的地方，感受感受你妈妈的工作和生活气息嘛。

鑫桐跟随小吕叔叔上了楼，到了顶边的一间房子，在房子的窗台上，鑫桐一眼看见了妈妈那双高帮磨砂的皮鞋，那是妈妈最喜欢的一双皮鞋，现在那双皮鞋沾满了泥巴，疲惫不堪地躺在窗台上，静静地望着鑫桐的到来。鑫桐走过去，望着那双满是泥巴的皮鞋，就像见到了妈妈一样，忍不住哭了。

六

那一天，鑫桐终是没有见到自己的妈妈。下午的时候，有人捎信说，穿洞子垴上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病了，鑫桐的妈妈守在那里，等候医生，今天大约是不会回来了。鑫桐失望极了。

时间慢慢过去，鑫桐必须得离开半天云了。在小吕叔叔的催促下，鑫桐将已经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的、妈妈的那一双高帮皮鞋又放回到了窗台上，他望着那一双鞋子，想一想，又将自己的红领巾解下来，轻轻地系在了窗棂上。好像是要给妈妈说，鑫桐来过了。

鑫桐下了楼，默默地上了小吕叔叔的摩托车。他没有再穿雨衣，任凭山沟里的风，将自己的脸吹痛。他觉得那风，带着水的甜丝丝的味道，不停在抚着自己的脸，舒服极了。

回到镇上的时候，奶奶和班主任贾老师已经在镇上等着鑫桐了，原来，小吕叔叔在带鑫桐去找妈妈的时候，就抽空给鑫桐的学校打了电话，讲了鑫桐的情况。学校立刻找了车，派贾老师来接鑫桐回学校，奶奶呢，当然也跟来了。鑫桐向贾老师道歉，说不该骗老师。贾老师说，你没有骗我，你请了假，的确是办重要的事情来了。鑫桐不好意思，又向奶奶道歉，奶奶说不出话来，只是流着眼泪笑，把一大包吃的东西硬是都塞到鑫桐的怀里。鑫桐把那一大包东西全都放到了镇上妈妈的办公室里。

夜幕降临的时候，汽车发动起来了，汽车的大灯打开，鑫桐看见，明亮的灯光，一直照在了很远很远的前方.......